走钢丝的人

上次手机这么热闹还是半年前,他公开承认了要去留学的消息,很多人来道喜,约他饭局,他心情好归好,却没怎么在意,满心只想着快要走了,激动振奋有余,又有隐隐的离别踌躇,这次手机再次像鼓面上的豆子蹦蹦震动,他却没了那些复杂的心理活动,总想着这里面是不是也有妈妈来的电话,说到底,自始至终他唯一关心的是妈妈不要太伤心。

他打算等到夜幕降临时再给妈妈打电话,太阳却好像要和他作对,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恍若白昼永不熄灭,后来他才意识到是因为夏天马上来临,于是他把时间定在了晚饭时间,六点,或者五点四十左右,大人们吃饭要早一点,这样可以趁着天还没黑透的时候到广场散步,周围的嘈杂也许会淡化他们谈话时的冲突,结果最后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心,在下定决心的十五分钟后便拨出了号码。

铃声响了很久,第二遍时对面才接通,听声音妈妈与平时无异,问他吃饭了吗,他脱口而出吃了,其实并没有,心想自己面不改色扯谎的功力越来越高,妈妈又问他吃了什么,他拿捏着停顿的时间,说番茄炒蛋、蚬子面,妈妈问点的外卖?他说那蚬子面很有名,一边回忆从网上看来的大众点评,一一背出来,蚬子鲜嫩,面条筋道之类的词,讲到一半,妈妈在那边笑了,说你不要把这里也当作上节目。他顿时变得沉默,半晌才开口,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妈妈说。他说你都知道了。妈妈嗯了声,但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他感觉喉咙像只龙头猛然被人拧紧,声音因为声带的紧绷而变得晦涩,我做错了四个字说出来伴随着水流冲击铁锈的味道。妈妈顿了下,叹息的声音微不可闻,说你做错什么?是不该抽烟还是不应该被拍到?

 

后来这句话就总是变着法的钻进他梦里。唯一不变的是梦中的场景,墙壁呈铁灰色,房间空空荡荡穿透着无名的风,素白的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他被固定在椅子上,思维飘忽散漫,一会儿回答不该抽烟,一会儿又满不在乎地承认其实不应该被拍到,但绝大部分时间他一直保持沉默,和坐在对面面目模糊的人相互对峙,偶尔冷笑着说关你什么事。

醒来后他去卫生间洗脸,冷水拍在脸上混合着一丝奇异的清醒,他挂着湿漉漉的水痕,鬼使神差地对着镜子比划抽烟时的动作,彼时的愚蠢瞬间又把自己给逗乐了,窗外透过来的一束光投在他的头顶,像一小片反射的镜子,让他笑起来的时候不得不眯起眼,那份熟悉的炙热提醒着他,他最讨厌的夏天重新卷土袭来。

 

再后来他仍然能在各个地方看到当初的新闻,大家以批判、惋惜、猎奇等诸多暧昧不清的口吻重现当日的画面,但他与之相关的记忆却离奇地失踪,每每看到那些一张一合的嘴巴,脑海中浮现的只有被腐殖质覆盖的墨绿河流,倒挂的荷叶横七竖八,泛着雪白肚皮的死鱼凝固在停滞的水面上,正如日复一日炎热、潮湿、黏腻、咸腥,如同腐烂的尸体一般的夏天。

每当这时,如果王俊凯在场,他会皱着眉头含糊不清地嘀咕一声,你该去看医生。

他听到这话,笑嘻嘻地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说我这里最痛,你帮忙看看吧。

看着王俊凯注视着自己的面孔如同蜡烛靠近火焰那般融化扭曲时,他便知道自己得逞了,因为此刻的对方也是自己捏造出来的幻象。他们呆在那间冰冷的房间,面对面地坐着,从通风口飞进来的蛾子围绕灯管扑棱着翅膀,王俊凯时不时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姓名、年龄、身高、体重、家庭住址和工作经历,右上角贴着他小学毕业时的证件照,那是一双刚睡醒的怔忪的眼睛。

合上本子,王俊凯把左腿搭到右腿上,蜷起食指敲击着那个蓝色硬皮,抿抿嘴,说聊点别的,说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瞳孔骤然紧缩,但随即又像烟花一样在眼球绽放,他笑起来,缓慢地摇头,说没有。没有什么?是记不清时间,还是从来没有喜欢上?王俊凯的脸变成了其他人的样子。

然后又醒了。工作人员敲门进来,问他台本熟悉了没有,他按着眼角,慢条斯理地说没准备好的话可不可以自由发挥,对方一愣,而后反应过来,干巴巴的笑了两声,露出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见状,他赶在对方开口前眨眨眼,说放心好了。对话戛然而止。

怎么听却都像是壁虎截掉的尾巴,遗弃掉后半句。

后半句是什么呢,他踢踏着走向冗长的楼道,那里有刚从卫生间里出来的男人,低头正拉着裤链,听到声音,猛然抬头,怔愣着问他,你说什么?

他目不斜视地从对方面前走过,语言变成悬而未解的风,沉默着吞噬掩藏于心的谜底,他刚刚完成对自己的制裁,决定从此刻开始停止长大。

 

是以前经济人姐姐同记者的对话提点了他,那时她的声音带着无奈与乞求,说他们还是小朋友啊。原来成为小朋友便可以拥有被原谅的权利。所以停止长大的办法很简单,长时间的顺从,偶尔的叛逆,做错了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保证才是关键,保证像只小狗一样,会改成大家都喜欢的样子。所以请再原谅我一次吧。蜡烛熄灭前的许愿总有一支会成真。

唯一让他动摇的是,违背自己的意愿,走与内心完全相悖的另一条路并非难事,就好像负负得正,谎话的重叠累积出真相,但受到最大的惩罚的其实是并不是自己,难道这就是他们想要达成的目的。

 


认同并熟悉这种表演方式后,之后便是相安无事的相处,同世界,同自己。时间在记忆的岩石上风刻出每一件大事记,而沙子又会将其掩埋,大家在荒漠上开拓绿洲,却在一次次风暴中磨练出被驯化的意志,反哺以千奇百怪的爱。

找茬的只有王俊凯,他坐在球场门口的长排椅上,看他一个人在夜里反复的投篮,黑夜张开饥饿的大口,篮球敲打在水泥地如同拍打着它空瘪的肚皮,路灯流下昏黄的泪,让那场对话充满了肃穆却荒诞的气氛。

对方用“天气好热”四个字作为开头,之后便迟迟不再开口,直到看着他把篮球投向自己。

他走过去,接过递到手边的矿泉水,夜晚的热气从草木的缝隙中蒸腾出来,让塑料瓶也沾上暧昧的温度。

带着有些凝重的表情,王俊凯抬手触摸他低垂的脸,云间泄露的月光赋予那张面庞一种水流过的光滑,他的手背顺流而下,最后搁浅在他的喉咙。

意识到时,他已被他紧紧地扼住。

阴云再次游移,把王俊凯遮得严实,让他分辨不清对方的面孔是怜悯还是狰狞,他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格朗格朗金属相互碰撞的声响,却无法抬头看一眼天空的情况。

于是他只能借着那个姿势,将嘴唇凑到他耳边,说其他人都原谅我了,你为什么不呢。

话音刚落,土地连从树木拔地而起,下坠的同时伴随着轰隆的腾升,碎石汩汩从崖边滚落,夜空被疯狂生长的枝干撕裂,庞大的树冠和密密匝匝的枝桠填满那张等待已久的大口,翻开黑夜的肚皮,原来里面盛放的是另一个光明。

太阳出来了,他们并肩走在山间修筑的小路,除了风声还能听到扑朔的海,奔赴山顶的香客匆匆从他们身旁经过。

他说事情发生后妈妈帮他求过签,并送给自己一张护身符,可是现在不能给你了。

见王俊凯没作声,他停下来,指着远处岩石和林木间袅袅腾升的白烟,说你看,像不像佛祖在抽烟。

这次王俊凯没忍住笑了,转过头,说你下次可以把它写到你的词里。

他说是啊是啊,失意的时候写励志,失恋的时候写情歌,你猜你有一天会不会落到我手上。

王俊凯听了就一直笑。

对方的表情让他恍惚,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的夏天,他们还是仓库里的包裹,一刻不停从一个地方被投递到另一个地方,午后大巴里空气浑浊,布满尘埃,他坐在前面,手里把玩着镜子,从反射的光中看到王俊凯投注过来的脸,他忘记他们还在冷战,急匆匆扭头去追,那时的情景好像被风吹走,不知要飘落到何处的伞。

行至山腰,游人减至大半,他说好累,不想走了,王俊凯听后停下来蹲到地上,他嘻嘻哈哈地扑过去,嘴上说着驾、驾,树木和云彩就又动起来。

山路好像走不到头,他伏在王俊凯的背后,呼吸的翕动拨乱他耳后的头发。

他说你有没有看过一个电影,讲一个单身的女人,搬回亡夫老家后不久,儿子就被绑架了,并在交完赎金后遭到了杀害,所以这个妈妈一下就崩溃了,每天都在哀嚎,这时周围的人搬出上帝,告诉她可以靠信仰来解脱,然而就在她终于决定通过上帝的指引宽恕仇人时,仇人却告诉她,好巧啊,我也信了基督,并且上帝早已经听到自己的忏悔,原谅了他。

他箍住王俊凯的脖子,说你有没有觉得上帝和神佛啊菩萨之类,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拥有信仰呢,好像就是为了自欺欺人。

王俊凯微微侧过脸,说每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不同。

他看着那张平淡到有些残忍的脸,表面愈合的伤口突然又有崩裂的迹象。于是他移开视线,点点头,说是啊,我看过那个采访,你说你没有资格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那我的呢。

没等到答案他又勾起嘴角,恍若无事般继续说道,其实我每次重温这个故事,总是不由自主想到妈妈,觉得她们好像,你不知道,后来她偷偷找人给我算命,想要说服自己,结果那人告诉她,其实是因为那天诸事不宜,看,都怪我没看黄历,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但是有一点他们没有说错,他有些怅然地望着远处时隐时现的雾,道,事在人为,做出什么选择,我们都要提前接受结果的。

之后王俊凯便不再说话,只剩下他一个人哼着未成形的调子,时不时抬起头来问一句还要走多久,王俊凯不作声,但他知道快要到了。

不知又过去多长时间,他重新听到那些格朗格朗的响声,王俊凯停下脚步,慢慢蹲下。他在那个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才下来,他看到一长条银色的线,连接在两座山间,天已经暗了下来。

 


他换下鞋子,走到那条钢丝上,高空的风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低下头,看到一张张向上仰望的脸,底下的人注视着他移动的轨迹,他却看不清他们向上张望的面孔是何种表情,他伸展双臂,想象那是一双翅膀,一步一步地向尽头踏过去。

最终的最终,他在钢丝的另一头看到王俊凯,他不知为何他会出现在另一头,又是以何种方式,但他只是慢慢地向他迎面走去,并决定在触摸到那些伤心和失望之前,转回身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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