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虫




不要当真,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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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并极富规律性,再仔细听大概能循出四三拍的韵律来,可王俊凯的关注点全在于,那些被王源塞进嘴巴里的饼干残渣千万不要掉到地毯上。

空气干燥而温暖,这是冬天空调间的独有气息,刚被打扫好的酒店房间除了王源刚刚制造出来的饼干香气,还有卫生清扫部特意喷洒到空中的清新香氛。

通常在这种时刻,容易构成时空陷落,并不是说时空真的会出现断裂层,而是记忆的膨胀化,三维高清变成充气棉花糖,海水从脚腕蔓延到鼻腔,水的密度也因为棉花糖化而变小,灌进鼻孔里的是透明的絮状物,像有人不断在大脑里用充气筒打气,造成脑内短暂真空,也就是通常说的,走神。

王俊凯目不转睛望着王源,脑子里浸满的全是透明的水滴,缓缓从透明玻璃壁滑下去。

玻璃窗外,是蝗虫捕食过后的景象,原本丰茂的金色田野呈现出苍瘠的裸色土壤,纵横交错的大地脊梁横亘在眼前,密密麻麻的捕食者逃离案发现场,一指外的那片乌云是他们倒映在天空的影子。

短暂的歇息之后,王源喝口水润了润嗓子,又撕开另一包放在手边的海苔,更加薄脆的琐屑不出所望掉在地上,黑色的小粒,伴随着咀嚼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蝗虫再次来袭。

王俊凯终究是没忍住,起身把王源手边还未惨遭蚕食的零食全都收到了自己的柜子里,“咔哒”,转过身来时,食指上套着一枚银色的钥匙环,在灯光下闪了一闪,王源眨了眨眼,慢条斯理抹抹嘴巴,然后趿拉着拖鞋,踉跄两步挪到王俊凯跟前,目标准确揪住他衣领,角度刁钻的把嘴巴对着王俊凯正脸,哈了一大口气。

“芥末味儿的。”撤身时王源挑了挑眉毛,顺势勾起一边嘴角。

王俊凯站在原地,头顶那枚吊灯刚好落在他正头顶,在地板上投下一枚圆圆的影子,而王源被拉长的影子尾巴在下一秒雀跃着钻进了洗手间里。

咕噜咕噜,刷刷刷,咕噜咕噜,哗啦—— 

王俊凯面无表情后翻一跃,泄气般躺倒在床上,软绵的白色被罩从四周陷过来,目光所及,头顶白色的天花板好像也要落到身上,是沉重一击。


隔日的日程仍然很紧,天光未亮便被敲门的声音吵醒,助理在门外哀嚎,再过半个小时就要迟到了,嚎声凄厉,恐怕上下三层楼的房客都能听到。王俊凯随手抄起手边的枕头朝门口扔去,扔完了才发觉不对劲,看着在门口弹了两弹的枕头,扭头摸了摸身旁已经微凉的被窝,再抬头,便看到王源已经收拾好一切正趴在窗上看玻璃上新结出来的冰花。

“怎么不叫我?”王俊凯火速套好裤子,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一边抻着毛衣袖子一边走向门口,再不把助理放进来恐怕距离酒店大堂三条街的那家早餐店也要知道自己今天的行程了。

王源没搭理,手指覆上冰镇的窗玻璃,印下两滴圆融的手印。

助理一进门,王俊凯终于把头从毛衣领口里套进去,紧紧的一层毛线卡在他喉咙上,再加上面前助理一张纵欲过度的脸,让人有些反胃。

王源从后门悄无声息跟来,两个书包也都整理好,直接丢到助理怀里,说了句“我先去车上”便一溜烟没了踪影。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助理从背包后面探出眼睛,小心翼翼道,“吵架了?”

王俊凯转身走到衣柜旁,翻出一双袜子,默不作声穿上,才冲仍然定在原地一脸探究的助理摇了摇头,见对方仍然一头雾水,只好补充道,“没有。”

助理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见王俊凯实在兴致不高,把卡在嗓子眼的那句“小吵怡情”合着唾沫咽了下去。


等王俊凯收拾好一切,王源已经在车上睡了一小会儿了。
车外冷气被王俊凯带了一身进来,王源打了个哆嗦,眯眼瞧了瞧王俊凯,屁股往里挪了挪,自觉给王俊凯留出空间。助理屁颠颠的往前推了推他,王俊凯咂咂嘴,贴着王源坐好,驾驶座司机收到讯息,车钥匙一拧,汽车发动了。

前方路况最近正在整修,凹凸不平的小石子使汽车一路颠簸,王源额角磕了车窗好几下,蹭出一点红印,王俊凯看不下去,伸手把他揽过来,让他伏倒在自己怀里。

坐在副驾驶打了半小时打电话的经纪人终于摁掉挂断键,转过身给两人强调下个节目要注意的事项。一瞥眼看到趴在王俊凯膝盖上的王源,嘴角抽了抽,脸上表情晦暗不明,总归不应该是高兴,只见她台本卷成一个圈,敲了下王俊凯的膝盖,使了个眼色让王源起来,王俊凯抿了抿嘴,手却覆盖到王源裸露在外面的耳朵上,抬头对经纪人说,“等会我再给他讲。”

正在后排座喝水的助理听到这句呛了一下,见王俊凯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更是满面通红,只好讷讷递过自己喝了半瓶的水,“呃……喝水吗?”

王俊凯看了看瓶盖上还粘着的面包屑,还未开口拒绝,经纪人直接开腔,连珠炮式的火药弹扫射一片,“等会到现场润一润嗓子就可以了,喝什么水?今早又水肿了,早就跟你说昨晚早点睡,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做艺人没点自我管理意识怎么行,强调了多少遍的事情,还指望着大家都把你们当小孩子看吗?这几年不比早些时候,跟头摔完了还不从自身找原因怎么能行,现在知道世道艰难翻身困难了吧,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

“知道了。”王俊凯打断经纪人的话,覆盖在王源耳朵上的手指蜷了蜷,蹭到他鬓角处茂盛柔软的头发,指尖捏了两根轻轻捻了捻。

“……”经纪人并没察觉他手上细微的动作,顿了一下,撂下一句“知道就好”不再做声,台本扔到王俊凯怀里,便转过身去了,不出一小会儿,从包包里掏出化妆镜补起妆来。
王俊凯一只手去翻台本,A4大小装订成练习册一样,里面排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光是每句话后面括号里的注意事项就有一指长。

王俊凯翻过一页,折过去时,看到从纸页后露出来的王源的眼睛,浑圆的一大粒,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黑葡萄,结着层水雾,正盯着自己肚皮,再一转,水雾退去,变成闪烁着的水滴,湿漉漉的望着自己,狭长的眼皮轻轻一弯,做了个微笑的表情。

王俊凯抬眼望了一眼还没涂好口红的经纪人,低头又翻了一页台本,把王源露出来的脸庞盖了过去。肚子底下窸窸窣窣一阵,似是轻笑时抖动的身体,王俊凯把手藏到台本底下,摸索到王源的眼睛,给他合上去,光滑的眼皮是浮动的海水,轻微的波澜过去,那阵抖动很快的恢复平静。


娱乐至死的年代,观众更爱看戏剧,落差越大参与度甚至越高,粉丝也越发聪明起来,与其做追随者不如转换成上帝视角做施舍者,公司规划错误导致的养成系出现断层只能说是众多墙倒人推中理由的一个,经纪人说得并不是全无道理,人若真有可喜欢的价值,那尚有可回旋的余地,只怕漩涡主角当局者迷,纸醉金迷晕头转向,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那才是最可惜。

王俊凯和王源说的好听点,是处于整装待发再次出发的阶段,置之死地不一定能不能后生,只能说落差最大的那段时间尚且过去。

最火的那段时间两人身上接了二十多个代言,上至服装手表,下至牙刷香皂,小学生人手一个盗版书包,甚至不知何时被代言了男科医院的包皮广告,可风头过后,渐渐沉淀下来的不止粉丝的狂热,还有消费者手中的钱包,屋漏偏逢连阴雨,又恰好赶上广告续约期。最开始毕恭毕敬的广告商在看清时势后火速换了副嘴脸,宫廷资深大内总管一样轻车熟路的支配着冷宫娘娘的命运,宣读着会议室里ppt上正在播放的市场调研报表,向在座的所有人陈词,对不起,你方组合带来的市场盈利大大低于我们的预期,恐怕这段合作就要到此结束,钦此。官方又客气。

人类是否有奇怪的类聚性,王俊凯坐在会议室最后排想,所有的广告商,无一例外的,在最开始和最结束时都竟然是同一幅面孔,连那些非常喜欢和谢谢再见之流的语句也达到了一字不差的地步,不过这样也倒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人情麻烦,乙方的利用价值到此结束,也是物尽其用。但糟糕的不止接不到广告丧失来钱最快的经济源,节目通告也在急速缩减,曝光率骤降,主动抛来的橄榄枝是平日里那些雪花信件第一遍便会筛检出来的不可回收垃圾,而推广效果好的节目似乎又不需要过气明星去撑场面。

“过气了。”最开始王源轻描淡写说出这几个字来的时候王俊凯还有些不敢相信,毕竟网页粉丝提醒还在右上角汩汩的往外冒,虽然点进去不外乎清一溜的“十元千粉”“加qq…………”但毕竟还能有人给买僵尸粉也是好的,直到偶然间听到会议室里公司财务在向经纪人抱怨,把那些拿来买粉丝的冤枉钱投资到员工工资上该有多好,王俊凯这才察觉出一丝凄凉。本着大义凛然实则中二的同质心,王俊凯对着经纪人手里那封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所谓的过气大咖狂欢派对邀请函,点了点头。

总该审时度势不是么,连累他人总归是不好的。

红的时候是夜空中最绚烂的火花,坠落时是会给清洁工造成困扰的最多余的琐屑。

就是这样。



王俊凯翻了翻台本封面上那一行加粗的标题,直白到有些刺眼的程度,看久了,也只是不过是一行字而已。
翻过这页,王源的脸又露出来,再次合上的眼皮沉稳而安静,浓密的睫毛铺平,是夜里的稻田,王俊凯拍了拍他的脸,睫毛颤动,夜风吹拂而过。

“起来了。”王俊凯说。

“几点了?”王源起身揉揉眼,抓过王俊凯手臂去看表。

王俊凯任由他抓着,视线落到车窗外渐渐明朗起来的街道上,沾了白霜的松树和柏树密密麻麻倒过来。

“七点。”王源打了个哈欠,就势枕在王俊凯肩头,顺着他目光看去,汽车驶在白茫茫的雾里,有人从天上泼了牛奶下来。

双方绵长的呼吸充斥在密不透气的车厢里,呼气,再吸气。


节目的主持人是合作过几次的前辈,以语出惊人言论火爆出名,即便是re好的台本,稍不注意,就会掉进其早就埋伏好的圈套里,录制现场不出意外攒几个爆点,是再正常不过的。

正因如此也树敌无数,不知多少在镜头前吃了暗亏苦不堪言的当事者想在背后拔了主持人那三寸舌头,但谁又不知道其背后支持着的势力又岂是自己一介蚍蜉能够撼动的了的根基,便也只是一个投影在阿鼻地狱里的一个妄想罢了。

王俊凯还算幸运,直肠直脑,认认真真钻进几个圈套反而被主持人放过一马,似乎是觉得小朋友不可欺,但也实在是虎的没有可刁钻的余地。

王源倒是吃过他几次亏。组合里的官方发言人虽然是王俊凯,但说话滴水不漏那个的却是王源,过于聪明的小孩子反而让主持人起了捉弄之心,可王源小小年纪便是打太极的老手,装傻充愣信手拈来,主持人心不坏,只是讨厌客气,可王源偏生要和他客气,让人挠不起毛来的小孩子因为心思过于缜密而不再可爱,于是不知不觉就结了点疙瘩,可这也是源自王源自我保护的本能。王俊凯常念王源过于天真,这种时候,天真反而成了反作用力。不过王源不太在意,王俊凯能察觉几分,但不知这个中缘由也无法做解,只好作罢。只是这不做追究的原因里,有几分是借着自己当初金光闪闪的娱乐圈新星地位罕至,也不得而知了。

前情回顾也不过是寥寥几笔,再次见面,光景又是几分不同。主持人仍然是主持界的长青树,可这边两人风光早已不同往昔,化妆间杂乱无章,和其他艺人共处一室感觉并不怎么好,虽然早已认清现实,但每一次现实给予的落差都是确凿而准确的直击中枢神经。

脆弱的自尊心在实战面前不堪一击,王俊凯借着去卫生间之由逃离了现场,离开时没发现王源被圈在化妆椅上恹恹的神情。

卫生间最角落的隔断里可以开窗,王俊凯开了个小缝让冷风吹进来一些,身上的脂粉香气被吹散,雾也跟着淡了许多,伸手出去,竟然接了一捧毛毛细雨,心里一怔,冬天下雨实属少见,扭头想叫王源过来看,但转身看见的只是隔间浅棕色的墙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他一个人落在了原地。


化妆间门关上的那一下,王源眼睛抖了一抖,正歪着头和旁边的人闲扯的化妆师哎呀了一声,眼线笔顺着眼角拉出一长道。

“哎呀不好意思,你闭一下眼睛,我给你擦一擦。”

王源冲那人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容,点了点头说没关系,倒把化妆师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颤抖着手去扯化妆棉,手忙脚乱想把那道黑痕给擦掉,却又忘记倒卸妆水,硬生生干擦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终于回过神来,到最后眼角还是不可避免红了一片,扑了好几层粉也没盖住,这边遮瑕盘也也打算上了,王源往后退了一步,说了声就这样吧没关系,化妆师想再说些什么,王源已经站起来了,小声道了句谢谢,走到角落里翻出台本看了起来。

台本上面已经被王俊凯用彩色笔做了好些记号,王源挑着重点温习,翻了两页觉得没多大用便扔到了一边,和那堆节目组送来的快餐包装堆在一起。

纵使经纪人在耳边强调一万遍这次录制有多重要,王源也是没有多大使命感的,即便是事业的落差颠簸,在他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他似乎生来有两颗心,一颗供在心脏位置维持血液供应,另一颗沉在脚底,天塌不怕。

使命感,王源在心里嗤笑一声,这是王俊凯才有的东西。那台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就是证据,还有他腰部练舞累积起来的淤青、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喉糖、手机软件里随时录下的歌曲。努力一万分是什么地步王源清楚在王俊凯身上看到,虽然身为旁观者他觉得这是白费力气,甚至觉得可怜,他那些悲天悯人的旁观者视角只在王俊凯身上发挥作用,其他人一概与他无关。

观众喜欢看的不是努力的人,而是那些到达自己去不了的目的地的成功者,而这成功者到底是借由与生俱来的神力还是默默耕耘的努力,那是成功以后才值得深究探讨的事情。但通常情况下,人们极端的把这两种方式分化成相背的两端,非黑即白的分明,王俊凯无可避免的陷入这种成功学的圈套,在低谷时刻更是被努力就会成功这类讯号迷昏了头脑,身上有十分力,必定要透支出十一分,恶性循环一般。他的愿望简单而纯粹,听起来也没有对么崇高,但也却从来没有变过,他渴望成为超级巨星,他喜欢被人喜欢,一个不够,要千千万万亿亿才可以。

王源足够了解,所以只在一边无所事事,冷眼旁观,他似乎很早就把自己从这混沌圈子里摘了出去,他的天真在于他的不过问。感兴趣的就去做,做不了的那就听天由命,说不定这次搞不定,下次就来了机会去帮你。

他偶尔和圈外朋友聊天,对方几句话拐到王俊凯身上,王源例行笑着调侃,对方却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你还陪着他一起犯傻?王源一愣,转瞬笑骂回去,说,反正有趣,自己乐意。对方还想继续这样的话题,再谈几句便被王源打着哈哈掀了过去。只是下次朋友再提,王源仍然这样一幅事不关你的语气。王源自知这是个隐患,一个小型肿瘤,一枚浅层地雷,关于自己对王俊凯这些道不明的慌乱感情,到底还存在不存在一个旁观者视角供自己歇息,或者说,自己在旁观的过程中,早已经不可避免的参与进去。但这类慌乱的感情也不至于太复杂,之于友情之于朝夕相处的队友情谊、甚至掺杂了一点类似于亲情的熟稔情感,总不能和网路上不负责任的调侃一样,总不会是爱情的。爱情是什么,好吃吗?听起来就一幅臭臭的模样。


王俊凯进来了,袖口带着烘手机的热气,他走过来问王源准备好了没有,近了一看,王源眼角红通通的一片,心生疑惑,皱了皱眉小声问,“怎么还哭了?”

王源拉回神游千里外的神思,慢慢抬眼对上王俊凯眼睛,罕见没有说笑话,认认真真从他眼睛望到整个面庞,心里感叹,可长得真漂亮啊,深邃而狭长的眼睛,睫毛垂下落成一片阴翳,像油亮的鸦翼。

王俊凯摸不着头脑,被王源盯得发毛,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脸,眉眼有些掩饰不住的疲倦,低声说,“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王源扯了扯嘴角点点头,露出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让他放心,像安抚自己的大狗,顺了顺王俊凯的脊背,摸上去才发现他在轻微的颤抖,心里的那些怜悯感愈加盛放不住的往外流淌,孤岛海浪波涛汹涌,他们两人独坐小丘。


节目录制要比想象中顺利,主持人似乎早已忘了和王源那些无关紧要的小过节,介绍时甚至多加关照的为两人专门腾出一小块时间,甚为详细的介绍了一番,虽然这种做法让王源觉得配合上这期节目主题,更让人难堪罢了,但王俊凯好像没发觉,眼角眉梢是难掩的欣喜,充满感激。蠢!王源心里骂了他一句,骂过之后却也跟着放松下来,底下有提前安排好的观众,王源再次扭头去看王俊凯,看他目光璀璨,光亮点点,顺过去一瞧,那举高的牌子上,“王俊凯”三个大字确实星光熠熠。

就在王源觉得此次节目有惊无险可以顺着台本正常结束的时候,主持人突然神采奕奕冲向在场的所有来访嘉宾问了一个问题,一时间,舞台上人们的表情变幻莫测精彩纷呈,但最后不约而同凝固下来的,都是一个错愕神情。

那题目是要大家把心里最亲密的人做一个排名。

台底下的导演打着手势说时间不充裕,摄像机一时没了指挥慌不择路朝人面前紧紧盯了过来,主持人做了个OK的手势,灯光师主持大局,追光灯适时切过来。短暂的一秒暗影里,底下灯牌亮成斑斓的海洋,王源终于注意到 闪烁在王俊凯三个大字旁边的是自己的名字。

他和他同时淹没在幽深的海水里。


十五岁,或者是十六岁的时候,也是像这天一样,是个混沌的清晨,只不过那应该是初秋,上身穿着长袖卫衣,下身却搭配半截短裤的暧昧季节。

那天同样起了个大早,保姆车在半路坏掉,所幸距离片场只剩下二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一行人从车上下来徒步向目的地走去。

王源的瞌睡习惯是在那时就有的吗?大概是吧,早晨随着闹钟第一个起床,收拾干净去开音响把王俊凯吵醒,闹他懒鬼,把房间扑腾的鸡飞狗跳,然后再在半小时路程的车上自顾自补一觉。

乌云连绵的偏僻公路,小雨丝濛淅淅沥沥,助理从后备箱搬下雨伞一人分发一把。

王俊凯走在前头,他一向走在前头,举着一把黑伞,充当着领路人的角色,没走几步,便听到地面发出哧啦哧啦粗粝的摩擦声,转身一看,是头顶扣着帽衫、手上拄着伞柄,盲人一样闭着眼睛探路的王源。

行进的队伍的停下来,王源抬了抬眼皮,打了个哈欠,嘟哝自己实在是太困了。背着一摞随身物品的助理不明就里从后面赶过来,还算尽职尽责,手里雨伞歪歪扭扭要往王源头上撑。王俊凯见状,便继续向前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把助理打发到一边。

只见他收起自己那把已挂了层雾水的黑伞,也像王源一样扣上背后帽衫的帽子,把自己一直握着的伞把那头送进王源手中,自己则捏住尖尖伞尖,念了句“握紧跟好”便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路边野草茂密,人烟罕至的地方甚至长到半米高,绿色也不是青翠的绿,因为阴天而带了些湿冷气息。

一行人不紧不慢的走着,不知不觉间,王俊凯那手一毫米一毫米的往下滑,滑过湿漉漉的伞布,触到王源冰凉的手骨,然后停下。

雨停了,太阳在山腰处冒了个头,刺破浓雾的金色被渲染成白灼,野草变得透明。

王源那一直握着伞把的拇指轻轻抬了抬,然后搭在了王俊凯的手背上。


太阳是永恒的吗?王俊凯偶尔也会胡思乱想,还是说几百亿年后,太阳爆炸,取而代之的就会另一颗太阳,照耀着取而代之的另一颗地球。那被取而代之的自己又在干什么,是否正和被取而代之的王源在一起。

那被拇指触摸过的手背渐渐烫起来,目的地还未到,片场派来的专车已经开到身边,鸣笛回荡在山间,王俊凯率先松开了手。

雨伞掉在地上滚了半圈,躺在王源脚下,王源弯腰把它捡起,一笑露出六颗洁白牙齿,晃了王俊凯眼睛。


王俊凯不知为何会想到这些,回程路上挂在天幕下方的是沉沉夕阳,司机在前排放了广播电台,里面正当红的偶像组合正在卖力打榜,“hello大家好我们是……”和所有熟悉的开头一样。

王源又睡了过去,窝在座位的另一边,头抵在玻璃上,身上盖着的羽绒服把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

王俊凯给他掖了掖领口,掏出手机随意翻看,菜单窗突然弹出最新推送新闻,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标题上。

前方也突然发出叮咚的提醒音,王俊凯闻声一抬头,经纪人正晃着手机朝他笑,已经点开的屏幕上,喧哗的笑闹声传了出来,紧跟着的是主持人的声音,“时间不够我们就从今天来到的嘉宾里随机挑吧,怎么样,小凯,就由你第一个说吧!”


王源说王俊凯蠢,不是没道理的。哪会有人没心没肺到被追问“既然这样,还在组合坚持着的理由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仍然能睡得下去。可王源闭上眼睛不说话,王俊凯就真当他睡着,甚至还贴心的给他塞衣角。

手机里的视频还在播放,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王俊凯的声音,伴随着录制视频的人小声议论。

王源闭着眼睛不得不跟着回顾一遍视频里的内容。

“家人……家人肯定是要排第一位的,父亲和母亲,然后……然后是朋友吧,嗯,第二位,不是不是,不是女朋友,是正常的圈外朋友,认识很多年也帮过很多忙,虽然只是兄弟哥们儿一样的关系,但对我来说很重要。第三的话…应该是公司里的工作人员吧,从被挖掘出道,到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和公司的栽培分不开的,在这里也很谢谢在生活上一直料理我们的哥哥姐姐们,自己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粉丝?哈,粉丝的话,其实不能说有个排名的,我觉得粉丝需要单独列一个位置,比较特殊,如果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今天的我,我也不会产生一直站在舞台上的动力,彼此陪伴……”

“那王源呢?”主持人打断王俊凯的话,看向站在一边打了个哈欠的王源,笑里藏刀,“哎呀小源放心,我不会把这种难题抛给你,小凯接着答啊,小源在你心里能排上第几呢?刚刚提到的那些人里好像都不包括小源呢,还是说,小源在你心里也是需要特殊列出来的那位吗?”

底下传来一阵哗然,台上的其他嘉宾也看好戏似的来来回回打量两人。

王源迎着主持人的目光看去,余光里王俊凯眼底现出一丝慌乱,微微抿起来的嘴角难掩他罕见的不知所措。

“不是这样的……”王俊凯脱口而出,像是为了补救什么,但因为找不到解释的理由重新陷入长久的沉默。


27。王源在脑子里随意蹦出一个数字,想到,就算王俊凯给自己编上排位27的号码,自己也不会感觉不妥和惊奇。无足轻重里的举足轻重,王俊凯那浩渺的道德感和事业心只能让自己下这样的定义。

因为自己也并没有把王俊凯排在第一,礼尚往来的,但又想要赢,那就姑且把他放到第九的位置,举足轻重里的无足轻重。也不知道若王俊凯知道后又会是怎样一幅表情。

不过另一方面,王源倒是没想到,主持人竟然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一个人,看自己这么不爽吗?怎么至于。恐怕肚子里只能撑一只小蚂蚁。

看,王俊凯说他天真不是没有道理,王源恐怕还不知道,人们偏爱于落井下石围观看戏,世界上更多的人并不拥有同情心。


经纪人的意图都写在了脸上,愚蠢的可怜。借由成员不和来抄话题吗,或许下一步就要解散了。

王源抬了抬眼皮,从羽绒服的桎梏里挣脱出来,路边路灯依次亮起,世界再次进入夜里。

终于回到酒店,下车的时候王源伸了个懒腰,动作伸展太大,打到身后的王俊凯。

对方情绪仍然低迷,王源故作轻松怼了他一胳膊肘,扬起一边眉毛,“我又没有生气,你在意什么,脸那么臭倒像我欠你五百万。”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王俊凯挠挠头发,沉默了一下,再次开口,“我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也不知道他故意针对你……”

“所以要补救吗?”王源转过身正对着他,正面王俊凯眼睛的时候条件反射踮起脚,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发现还是差那么两公分后,又撇撇嘴自觉落下,叹口气,摸了下鼻梁,“晚上请我吃香辣蟹怎么样?”

“嗓子是要……”

“反正现在也没机会唱不是吗?”王源脸上表情依旧笑眯眯,只是声音突然镇下来,在地下停车场里显得冷冷清清,没了刚才那般没心没肺拱出来的热闹。


王俊凯这时候生气,倒是和经纪人的主意不谋而合,王源却后悔起来,只不过理由主要围绕在,要不是故意去触王俊凯逆鳞,那一顿香辣蟹早就进了自己肚子里。

但娱乐圈又怎么会如预想中的一切顺利,两个人又接连着参加了几个不咸不淡的小节目,说是王俊凯单方面宣布冷战,但和往常相处起来也没什么区别,王源自在悠闲,早睡晚起,夜里又吃了一顿夜宵后上秤称了称,足足重了一公斤。

不过解散的话题却意外的炒起来,可风向却收不住了,一时间,各大网络媒体连带讨论起的关于过气偶像团体成员是否还有继续依附组合资源的必要性这样的类似话题,王俊凯王源首当其冲的被拿来当作典型事例供人分析。

公司连忙召开高层会议商量解决方案,毕竟比起身后更加不成器的小师弟们打成水漂的钱,两人身上还尚有可刮扣的利用价值。不散不一定不好,散了又要陪违约金。

一干打扮的人模狗样的管理故作深沉,清清嗓子,问两个人有什么打算。

每当这时候,王俊凯便化作紧锁的城门,刀光剑影熊熊火把撬不开一句话,不要问他什么主意,他只会说不。众人只好把目光投向王源。

“我记得我有公司股权的对吧?”王源把游戏机放到一边,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听到这话,王俊凯也抬头瞥了他一眼。“放心放心,我又不会自己砸掉自己的饭碗,”王源继续说道,“但现在组合的情况大家也都看到,怎能说……”他拨了拨刘海,自顾自笑起来,笑容里有些无奈,“两个人在一起不行的话……”

饮水机上的大桶水突然咕噜了一声,凭空冒出一个水泡。众人被吓了一跳,注意力都被那水泡声吸引过去。

王源却低头看一眼王俊凯,撞上熟悉目光——王俊凯也正看向他。

希望你永远不要对我抱有期待。王源在心里叹口气。

然后他抬起头,徒然提高声音,“那就继续努力吧!”说完这句,还未等到周围管理有什么反应,又兀自坐了下来,重新拿回手机,打继续没通关的游戏。


不该是蝗虫的,王俊凯在心里想,应该是另一种要比蝗虫坏上几万倍的害虫,才能借来形容王源。然而自己也只不过是倔强又软弱的另一只,在更坏之中寻找依托。借助于王源无所顾忌的叛逆,放飞自己的企图心。

王源在自己心里到底排第几,王俊凯确实说不清,他固执的想,或许是有人可以取代王源的位置的,但也只是很表层的冒出过这种想法,取代之后的结果他不敢深究,他珍惜王源的无情与天真,虽然这些特质时常恨得他牙痒,但他仍然希望王源能一直这样下去,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开始期盼世界上存在地久天长,被替代的自己终究不是自己,被替代的太阳也不再是太阳,就算被替代的王源永远站在王俊凯身边,那也不是现在的自己,只要不能切身体会,他就无法产生共情。

所以在王源说出“继续努力”那样的话时,王俊凯着实卸下一口气,和预料中的一样,王源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像刚偷到葡萄的狐狸,手指在屏幕上翻飞,后脑勺的头发跟着一跳一跳。

你可以永远是你自己,也必须这样。王俊凯对王源唯一的期许,便是宽容自己。


然而在这之前,王源一直自以为是的以为王俊凯眼里只有他那孤注一掷的成功心,但真到了要即将分别的路口,他又开始怀疑,是否自己真的对他来说有不同的意义。

任何人之间都不存在纯粹关系,更不存在什么非黑即白的现实世界,王源对于自己已经摸索到的头绪已经足够满意,再继续探究下去,万一真的发掘出什么屎尿屁一样的爱情……那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他也没有探索下去的兴趣。

爱情是虚无幻象、自我安慰利器,是屎壳郎日夜不休滚出来的巨大粪球,只是发生在小概率物种上的生理本能。

他以前用了很长时间玩过一个游戏,花了不少时间和钱,费尽心思去网上研究攻略,但到最后即将通关的紧要时刻却放弃了。那游戏账号里的装备换成人民币少说也能在三环内买上好几平方米,可他撂下一句不好玩了转手就送给其他人,家里的小妹妹不懂这些,二百块钱卖给求了好久的同桌,拿去买了两包软糖犒劳王源这哥哥。王源不恼,笑着接过糖果顺便填到王俊凯嘴里两颗。

可刚刚坐在一边认真看向自己的王俊凯,眼底流露出来的分明是委屈,“请不要抛弃我。”王俊凯嘴巴不说,那眼睛便代替。

不存在谁抛弃谁的。永远不会。


在往前或长或短的时间轨迹里,两个人都是变化着的。

但在某一时刻,世界上总有这种时刻,双方由一个不约而同的默契点出发,以相同速度向同一方向同时运动,即变成了相对静止。变化变成了不变。

比如说王源读出王俊凯眼底那句话的时刻,仅仅零点零零零一秒的时间里,他把“解散”两个字咽到喉咙,滑进胃里,钻进大肠无穷无尽的褶皱,并争取在隔天冲进抽水马桶里。

于是他在最后一秒变更了原本的主意。

他是有许多温柔时刻的,可这一秒,是唯独保留给王俊凯的温柔时刻。


会议无可避免的以不欢而散告终,王源最开始提出来的那句股份占有权不是毫无作用,他争取到出道几年来难得的年假大放送,收拾了一个一个小行李箱,独自一人跑去了国外。

离开的第二天,王俊凯收到外卖订单,透明塑料盒还冒着热气,打开里面是一大份量足汁浓的香辣蟹。

王俊凯从汤里捞出一只蟹钳,放到舌头上咂了砸,然后又放回了汤里,起身冲到饮水机旁灌了两大杯白水,顺便骂王源一句坏东西。

空荡荡的房间没人回应,眼眶干干的也留不下泪,心是一片旷地,麦田被蝗虫收割,蝗虫飞走了。


再见面的时候已经一个月后,王俊凯争取到一个阵容不错的商业晚会表演机会,彩排的舞台设置在露天广场,广场外围拉了很长的警戒线,围观群众爬上高高石阶,看到的只有斑斓灯光下那些超级巨星的模糊身影。

正在加餐吃盒饭的工作人员席地坐在最前排的摇滚区,对舞台上的表演明星兴致缺缺。

王俊凯握着话筒登上久违的舞台,脚底板的真实感仍然让人以为是走在梦里,堪堪零度的冷风里,额角沁出细密的汗。

他拍了拍话筒,那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走个过场而已,道具组提前关闭了开关。

“嘭”的一声,道具组出了点问题,天空突然飘下金色彩带,灯光下仿佛下了一场金雨,王俊凯愣神间,像冥冥之中,隔着这层金箔,望向台下。

那里有个黑影,站在一干工作人员中,孓孓独立。

对方着笑,神色平静看着台上的自己,编导见王俊凯不动,小声提醒,底下工作人员也好奇,顺着王俊凯目光看去,这才察觉王源就站在自己身边,以为他是刚赶到的嘉宾,于是手忙脚乱收拾面前摊开的盒饭,给王源让出一条路。

朦朦胧胧的金箔还在飘,划破冬夜里的雾气,斑斓翩飞的化成柔光滤镜。

王源没在向前走一步,手抄在大衣的口袋里,仍然站在原地。王俊凯也回过神来开始走位,唱到第三句歌词的时候要记得和左方的观众说你好,第六句歌词要交给右边的观众大合唱,第八句的时候是王源的歌词,没关系,这次由我全部唱。

他做完这一切,把话筒交还到编导手上,然后翻手跳下舞台,向王源走去。

仅仅是串烧表演者换场时的短暂停留,漫长生命里无关紧要的某一时刻,下一位表演者无缝接上,灯光自然仍然停留在舞台上。

王俊凯走到王源面前,拨了拨王源头顶,把落在他头上的金箔扫下来。王源也低头摇摇头,眼前又落下几片。

“走吧。”王源抬头,看着王俊凯眼睛,伸出食指,揩掉一滴从王俊凯额头上落下来的汗水,还有更隐秘的汗水正从他干涸的眼角往下流,眼睛看不到,心脏会察觉。

王俊凯点点头,跟上他,手腕抬起来抓住王源的指头,拇指往上滑了一下,轻轻摸了摸王源的手背。

王源回过头,又冲他笑起来。

王俊凯握着王源的手,想了半天,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冒出一句“我们要努力。”

王源愣了一下,看着前方,哈一口白气,看它慢慢腾进夜里,融进像要覆盖过整个地球的漫无边际的冬天。然后微微笑起来,点点头,说,好。



害虫也是怕冷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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