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春节把女朋友带回来见见吧。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找停车位,副驾驶上的婷婷在一旁玩手机。下班高峰期的商场地下车库排满了长龙,我转到三层才在隐蔽的角落里发现空位,当机立断冲过去挡在下一秒从拐角冒出头的黑色超跑之前,并不出意料地收获了对方刺过来的远光灯一道。

而等摆正好车头,这才想起电话里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回,想说不用急,母亲已经挂断了。

拔下钥匙,一旁的婷婷对着不再出气的暖风出口,说了一句好冷啊。

今年似乎比往年都要冷。

虽然每年得出的都是同样的结论。

明明广播里刚才还在说南极冰山又化了一座。

“过年一起回家吧。”不再纠结气候问题,我想了想,对婷婷说。

婷婷从手机屏上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回哪个家?”直视过来的目光里夹带着明晃晃的揶揄。

“当然是回我们家了。”我帮她解开安全带。

“哦?你要怎么介绍我?”婷婷按住我的手,让我动弹不得。

“嗯……老婆?”上帝保佑这是正确答案。

“喂!”婷婷笑了,佯装生气,“林加蒙,我们有那么熟吗?”

看来是bingo。

“熟饭不过也只差几把火,今晚送你香薰蜡烛,帮我们感情再加加热。”

“油嘴滑舌。”婷婷作势给了我一拳,不出意外,这就算答应了。

 

 

临近新年商场里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婷婷从下车后心情就很不错,乘电梯的时候手指紧扣我指缝,说四楼的男装区有打折,又问送老人礼物要怎么挑,茶具还是餐具,不然两样都买一套。

我说送保暖内衣好了,经济实惠。

婷婷捅了我一肘,说我不孝。

这帽子扣得可够大。但现在想想,确实有两年春节都没回家了,上一次回去还是七月份的夏天,父亲过六十岁的生日,我赶晚班飞机带了大包小包回去,酒席从中午一直吃到凌晨两点,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接到公司电话又匆匆往回跑,不仅是和父母的话也没好好说上几句,之前约好了的老朋友也没来得及见上面,平日里疏乏联系,不知道大家现在都在做什么了,不免有些遗憾。

“这个怎么样?”婷婷伸到面前的手打断我的思绪。

“小姐指头细,皮肤又白,戴这枚样品的尺寸粗细就刚好,最近金货大跳水,又逢上年末,现在还有折扣可以拿,最划算啦!”玻璃柜里的导购面前摊开八九个小盒,虽然对着婷婷说,却是满怀期待地望着我。

“你,想好了?”我犹豫零点零一秒,看向婷婷。

“嗯。”婷婷慎重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无视导购疑窦丛生的目光,我把那枚戒指套到婷婷手上,“陈怡婷小姐,今天以后,只能麻烦你和我永远在一起了。”

并非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婷婷的眼底很平静,没有泪花,更不会有眼屎,平淡的像面无风的湖泊,睫毛是她密不透风的丛林。不知道从我们认识起到现在的这四年里她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她只是弹了我一脑瓜,微笑着说,林加蒙,便宜你了。

 

 

 

机场距离绿水还有段距离,上次来机场接我的就是上学时就交好的朋友谭小川,这次同样。

一出舱门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对方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出来,告诉我他已经在3号出口等了半小时。

绿水虽然身处南方地带,但到了冬天温度丝毫不比北方更高,何况前天刚下了场雨,这时候的冷风最是刺骨。

谭小川裹了件黑色羽绒服,远看好像摆在机场大厅的展览假山,瞧到我,假山颤颤巍巍地移动过来,眼明手快地接过婷婷手上的行李箱并行云流水推到我面前,两只绿豆小眼挤做一团,谄笑道,弟妹一路辛苦,这些粗活累活就交给林加蒙来做好了。

婷婷掩嘴偷笑,低声跟我说你这朋友好好玩。

我在两手空空的谭小川看不到的背后对着空气猛踹其臀部,并善意提醒婷婷:明明是可恶,别忘了我们圣诞节才领证。

谭小川走得远了,看不过去在后面磨磨蹭蹭的我们又折回来,勉为其难的帮我分了一个箱子,我问他车停在哪里,他却答非所问,说再不快点王俊凯就要骂人了。

“他也来了?”

“你还有其他朋友?”

我和婷婷同时发声。

不等我再次发问,谭小川气定神闲地冲我挤了挤眼,道:“没错,没想到你这趟回来这么隆重吧,王源也在。”

“啊?”我更惊奇。

“你们两个,不要打哑谜。”婷婷佯装生气地板起脸。

“好了好了,来接我的当然是朋友了。”我一边用空出来的手安抚着婷婷,一边跟在谭小川身后出了门。

自动门刚打开,嗖地冷风便吹了一道过来,等我再睁开眼,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站在马路对面停车场那辆黑色吉普车两旁的两个人。

王俊凯掐了烟冲这边挥挥手,坐上驾驶座,王源则笑眯眯地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婷姐好漂亮一路累了吧,林加蒙你怎么鼻涕都冻出来了,谭小川你这个废物让你接个人竟然花了四十分钟。

他脸上表情对应每一位转换自如,最后重新恢复最开始的笑容,对着婷婷彬彬有礼:外面太冷还是快上车吧。

连珠炮样的话听得婷婷一愣一愣,等反应过来已坐上了后车座。

我紧跟其后坐到中间,按住往上迈腿的谭小川,瞧了眼驾驶和副驾驶座上的那两人,压低了声音说,“什么情况。”

谭小川推开我手,挪着屁股把我挤到后排最中央。

“他们两个又吵架了?”我把婷婷的提包放到自己腿上。

谭小川撇撇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算是默认。

车发动了,暖气轰的声音更大了,我挤在婷婷和谭小川中间,望着坐在前面的那两个谁也不搭理谁的两个人,记忆自然而然地推开了很久以前的门。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绿水人,读中学以前都在外地,初二时候因为会考原因需要原籍证明,又正好赶上父亲的工作迁调,最后索性在暑假一家人重新搬了回来。随便的基因看来是遗传。

那房子是很早之前爷爷留下来的,独栋二层,木梁老旧,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嘎吱嘎声,好像老鼠在嚼木头,但离着父亲办公的地方只有三站路,向右转不出五百米就是绿水中学,光凭这一点,全家人就没有搬家打算。

但转学生,尤其是外地人,更不用说是我这种内向的性格,初来乍到总是适应得慢。

而绿水使用的教材和原先上的学校并不是同一套这是在开学后才知道的,老师每每想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但只要开头一加上“这是从大城市转过来的林加蒙同学”我便更紧张,被叫起来吞吞吐吐地说不清答案,所以刚来时整整一个星期里都没说过什么话,朋友,想都不要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做化学实验时被分到和我一组的谭小川看到我熟练操作酒精灯和试管并被老师请去讲台做示范,他恍然大悟地指着我鼻子道:原来你不是结巴啊!

我要是结巴,也不会用“花言巧语”骗到婷婷了,当然,这是后话。

不过正是因为谭小川的关系,我才在后面认识了王源和王俊凯。

虽然听他说,那两个人认识的时间比和谭小川认识的时间还要早,早到要追溯到父辈的育婴房,是还在娘胎里就打下的交情,用他的话来说,要不是两个都是男的,早就定了娃娃亲。

不过他们两个的关系确实更要好。

中学那两年王俊凯被分在隔壁班,平时上学放学和王源骑单车来来回回,午饭吃饭都轮番带餐,今天椒盐排骨,明天咖喱牛肉,保温盒里夹着新借来的漫画,恨不得连尿尿都要并排站在一起。每天大课间做操的间隙,尤其是逢上第二节拖堂的数学课,只要一回头,准能看到趴在后窗上来找王源去小买店躲风纪委员的王俊凯。等那退潮般的人群全都从操场散去,站在二楼走廊窗户旁便会看到那两道抱着面包泡面和烤肠从变电站旁堆放体育器材的杂物室里慢悠悠走出来的身影。

乌烟瘴气的游戏厅里谭小川满脸鄙夷地问他们两个是不是连体婴,而王俊凯王源则正目不转睛地联手打街机,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口渴了才想会想起原来自己身处的是现实世界,扭回头托我跑腿帮忙买冰水喝。

起子敲开玻璃瓶的钢印盖,丁零滚到街道对面,瓶口冒着白气的果汁沿着瓶身留下好多水迹,仰面朝天的喉结咕嘟再咕嘟。

那是在还不知道情为何物的初中,是任凭谭小川调侃“王源你什么时候嫁给王俊凯”这样话的时候收获一同袭来的两脚飞踢的年纪,当然这样的时光也是像翻书一样哗啦一下就翻过去了。带着在我看来是奇妙又珍贵的友情,我们四人一起升入了高中。

 

 

 

因为走得是高速,没一个小时便到了家,那幢夏天才刚漆上棕色油漆的二层小楼短短几个月间已经被日光曝晒褪成了浅棕。

大家从车上下来,七手八脚搬着我和婷婷两个为数不多的行李,在门口做了道别。

“对了,没问你这次回来多久?”王俊凯想起什么,手搭在车门上。

“顺便休了年假所以会一直呆到元宵节。”我脑海中闪现出请假那天总经理恐怖的表情。

“那改天出来玩嘛。”王源站在王俊凯身旁一米开外,两手抄在口袋,下巴埋在巨大的纯白色毛领中。

“靠,有什么话车上不说现在装什么兄弟深情,天气那么冷,”谭小川把我和婷婷推着往门里面送,一边低声嘱咐我,“最近这两天少理这两个神经病。”

我点点头,正巧母亲听到外面的声音也出来了,碍着婷婷才是主角,只匆匆和他们说了句回头聊。

父亲跟在后面一起帮着搬行李,看到只留下尾气的吉普车背影问那是不是我以前读书时候的同学。

“你还记得嘛,两个姓王的兄弟,胖胖的那个是谭小川?”母亲在后面握住婷婷的手,“都是小加的朋友,以前一放假就来载着他到处疯玩。”

“说过多少次姓王的那两个不是兄弟。”我把父母准备好的拖鞋递给婷婷,“你也会觉得那两人长得像?”

“像。”婷婷如实点点头。

“哎?”这次轮到我吃惊。

虽然有不下一百个人在见到那两人第一面时都要问一句他们是不是亲兄弟,但仔细看过去的话,无论是眼睛鼻子还是嘴巴,没有一处是相似的吧。如果非要找共同点,那只有源于这两人根本上的恶劣性了,对此我深有体会。

 

 

 

冬天的天总是很快就黑了。

婷婷在厨房帮母亲打下手,我去把行李收拾进二楼房间。

卧室已经提前打扫好了,家具没有变动,书柜没有灰尘,床上铺着崭新的姜黄色条纹床单,空气里有茉莉味空气清新剂的尾香。

我把衣服一件件从行李箱拿出来再挂好放进衣柜,最后合上空空如也的行李箱时,终于把从下机时便郁结在胸口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可能是因为两星期的假期实在好短。

床对面的桌子上放了几个相框,两张全家福,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照,还有两张是我和那三个人的合照,分别拍于夏天和冬天。

夏天的照片是初中毕业时的暑假拍的,大家排成一字站在绿水公园的湖边,背景是漂浮在水面的白色鸭子游船。王俊凯长最高站中间,手臂环在站他右手边的王源肩膀上,另一旁是谭小川,以及险些被谭小川挤出取景框的我。

隐约记得那是拿到录取通知单并去校门口看分班表的那天。

王俊凯偷骑了他爸的摩托车载我们三个去看放榜,粉红色的布告栏上写满了录取学生的名字,七班和八班,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四个人被重新洗乱了牌但又奇迹般的被安排在了仅一墙之隔的邻班,不过这次的组合变成了我和王俊凯,王源和谭小川。

似乎是缘分守恒定律,既然平日里王俊凯和王源最亲密,那就偏偏不把这两人分到一起。在下此结论的最初,我根本就没把谭小川也未曾和王俊凯同班过纳入这个前提内,只能说明大家全都心照不宣的对前一对组合怀抱更多的企盼。

夏天的照片刚放下,冬天的照片还没来及细看,门响了两声,婷婷的头从门缝里探出来,沮丧地问我她现在学做饭还来不来得及。

我把两张照片反扣到桌上,走过去同她一起下楼,问母亲都准备了什么。

“蚝油芥兰、西芹百合、糖醋腊肉、松子鲈鱼,唔,还有一个鸡汤豆腐。”婷婷依次张开五根指头。

“好吧,因为你是贵客。”我拍拍她肩膀。

“哎?这难道不是下马威?”婷婷不怀好意地笑了。

“毕竟我是独子,做妈妈的心里多少会有一点那个,占有欲?是占有欲吧。”这没什么好反驳的。

“你还真会顺着台阶下哼。”

“因为我们本来就在下楼梯嘛。”我踏下最后一阶,牵着婷婷的手把她送到餐桌前,朝厨房喊了一声母亲,“妈,不要再忙了,出来吃饭吧!”

 

 

有的事情如果错过第一时间告知的话,再提起反而会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自己个人简历那栏从未婚变成已婚这个事实父母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掌握的最大情报不过是我有个交往了四年并有结婚打算的女友,毕竟在他们这代人眼里,一起过春节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代表了成为一家人。

新闻放松完后在进入天气预报的间隙,电视上在播奶粉广告。

父亲清了清嗓子,旁敲侧击地问现在奶粉多少钱一罐。

婷婷没忍住笑了。

母亲在桌子底下踢了父亲一脚。

“说起来,今天送你回来的那个朋友不也快有小孩了吗?上次在超市遇到,大概春天就要出生了。”父亲瞪了母亲一眼,不为所动。

“嗯??”我呛了一下,从来没收到过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人发来的请柬,接过婷婷递过来的纸巾我擦擦嘴巴,“不会吧?你是说王俊凯还是王源?”猜不准这两个人究竟哪个是先收了心的那个。

“胖的那个不是姓谭吗?”父亲的记忆也错乱起来。

“就是谭小川,”母亲给婷婷的碗里加满汤,一边道,“不过婚礼确实没听说,连你也没告诉吗?”

我摇摇头,神思游离太虚。

不知道是谭小川马上就要当爸爸和王俊凯或王源竟然都是单身这两个消息究竟哪个带给人的震惊更大。

毕竟……

毕竟,念高中的时候,那两位犹如竞赛般换起女朋友的频率到现在说出来都会让人以为是在吹牛。

 

 

 

据不完全统计,许多人的情窦初开在幼儿园就萌芽了,交换糖果,办家家酒,无意识地分配角色为爸爸妈妈,鹦鹉学舌地说一些“老公回来啦”“老婆辛苦了”类似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上大班时班里最漂亮的那个女生的名字叫柳露。

但我的这几个朋友开窍地却尤其晚。从前面的剪影里不难看出,平日里大家的消遣无非是结伴逃操、租漫画影碟、霸占游戏厅、骑摩托兜风、划鸭子船,从始至终,这里面从未出现过一个女生,尽管那时候王源和王俊凯的桌洞里不知道塞满了多少封情书。可他们的大脑单纯的可爱,如果说吃与睡各占百分之二十,那剩下的百分六十全都被如何潇洒填满,不是在讨论昨晚的球赛有多精彩,就是在盘算这周末的安排:下河捉鱼,野外宿营,逃票看电影,喝冰汽水,吃大排档,荷尔蒙还未散发到空中,便随着汗水被随手揩掉了。

所以,对比于中学时的贪玩,升入高中后双方突然沉浸于谈恋爱的转变,不得不让人瞠目结舌。

而作为我们四个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王源却是第一个交女朋友的,对象是他上补习班走错教室时坐他后座的女生,比他要矮一级。

那女生很漂亮,齐刘海大眼睛,冬天那么冷还会穿裙子,我还在初中时就有听过她的大名,但无奈那时候的王源懒得了解,和人交往了才跑来打听女生喜欢什么。

王源把那份初恋看得很认真,后半个暑假推掉我们大半的邀约,我偶尔去超市帮母亲买酱油路过溜冰场,很多同龄人聚在那里,其中就有他,在浅灰色的水泥圈里牵着女生的手转圈。

傍晚柳树的枝叶在暮色下重新舒展开,我下意识打量四周,不见以往那个总是站在他身边离不开五米的王俊凯的踪影。

好兄弟更不能当电灯泡了,还是王俊凯觉悟高。我后知后觉,匆匆跨上车子逃离现场。

对这份恋情不看好的似乎只有谭小川,他在找不到玩伴之后带着游戏机跑我家来,嘟嘟哝哝说王源谈的是什么狗屁恋爱,没见过谈半月后仍止步于牵手环节的。

“初恋当然要走纯情路线。”我反驳他。

“屁,A片都看过了现在又来提纯情?”谭小川满脸怨念,“而且王源忙着恋爱也就罢了,你知道吗,王俊凯那小子竟然一个人报了旅游团出去玩,这两人是约好了?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有租A片……”我重点捕捉错。

“哎?刚放假那星期,你没在吗?怎么可能,啊,想起来了,你说那周要回你外婆家!后悔了吧!”

原来是外婆阻挡了我加速长大成人的进程,我默默在心里画圈。

“那可是海外珍藏版,和出租店老板磨了半天才同意借给我们一晚,可惜那两个人不识货,还没看到什么,一个人溜去厨房找吃的,一个人因为前一天晚上打电动太晚直接睡过去了。靠!害我都没人一起分享感想!”谭小川在一旁喋喋不休,我黯然伤神。

但王源的恋情也只是持续了半个暑假而已。

开学后谭小川问他打入几垒,他心不在焉地笑笑,没回答,反而径直走到王俊凯面前问他出去玩怎么不和自己说一声。

王俊凯当时说了什么我已经忘记,只记得那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冷战,以至于谭小川在旁边插科打诨地开“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这样的玩笑也没人再搭理了。

总之,最后大家都有些不欢而散。

 

现在想起来,我在这段关系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凭我的性格能和他们几个做朋友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每一段友谊里总需要有人充当粘合剂,充当可以被无视的那个,甘愿做什么都说yes的绿枝,成为默不作声的录像机。

我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不为什么,我只是擅长而已。

 

 

 

父母对婷婷很满意,即使不满意也没关系,今后与她一起生活的人是我,不是我的爸妈。

我在院子里晾衣服时母亲不动声色飘移到我身边,跟我说打算新年那天给婷婷包一个大红包,好帮我留住她。

我心里偷笑,脸上却表现的一本正经,说不用包太多,婷婷爱的是我这个人。

母亲气定神闲道,嗯,婷婷唯一缺点是眼神不太好,不然也不会看上你。

哼。

尽管这么说着,但我还是偷偷透露给婷婷口风,告诉她有红包就心安理得的拿,奶粉确实不便宜。

“我们这算联手坑你老妈吗?”婷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林加蒙,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心眼这么坏。”

“新年不可以说不吉利的话,”我敲下婷婷的头,“如果能让他们觉得放心,就按照他们的想法来就好了。”我解释。

 

新年是尤为重要的日子,尽管父母提前一周就开始准备除夕当晚要用到的东西,结果到了当天还是手忙脚乱,冬日的空气里氤氲出干燥却热络的氛围,呈现在大家脸上的是罕见的忘记一切的快乐。

老家有在三十那天祭拜去世老人的习惯,我和父亲起了大早去后山。

临近过年的这两天气温又降了两度,路边的冬青结了白霜,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很滑并不好走,我几乎是一路滑着过去,不知不觉就拉下父亲好远,直到站在上山的十字路口回过神,才意识到之前的两年父亲是自己一个人走这条路的。

回过头,父亲对我摆摆手,意思是他可以自己走,我便没有上前。

楢山节考里曾讲过日本深山村落里流传的传统,老人一旦到了七十岁就要被长子背到楢山丢弃,尽管故事里的背影用贫穷打底,但这种传统不过是换了种方式沿袭至今。

 

 

虽然回来的这周里母亲一直在跟婷婷强调少年时的我有多乖,但不过是母爱滤镜罢了,我只是叛逆期来的比较晚。

升入高中,一切都变了。

绿水的重点高中有两所,外加其他职高卫校之类,学生并不少。

王俊凯和王源从开学开始的冷战持续了一星期,主要表现为明明两人的家在同一方向,但王源偏要绕一大圈送我和谭小川先回去后再一个人折返,美名其曰是正在长身体免不了日常锻炼,天知道他上了公交车后从站头睡到站尾。

谭小川在两头都碰了一鼻子灰后也懒得再做和事佬,除了骂只顾着占座睡觉却从来不帮忙拿书包的王源狼心狗肺,就是站在床边欣赏沿途经过的刚放学的卫校女生,一边津津有味的同我点评,这个太高适合打排球,那个太瘦风一吹就倒。我腹诽原来谭小川喜欢不倒翁,结果下一秒就听到他的惊呼,哇,合欢树下的那个好漂亮!咦,站旁边的那不是王俊凯嘛!

一时三寸见方的小玻璃窗上挤满了三个人头。

王源推开谭小川的大肉脸,我看着他那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缓慢地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

“自己还不是在交女朋友。”王源说。

听起来似乎是嘲弄的语气。

但在第二天的早晨,我就在自行车棚见到了从王俊凯后座上下来的王源两人,不知道他们背地里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总之,所谓的冷战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当然,所谓的叛逆,也不仅仅是限于朋友双双交上女朋友这方面。

那时候电视上灌篮高手正风靡,我和王俊凯王源三人都进了校篮球队,谭小川勉为其难的充当晴子,平日里练就的好嗓子“王俊凯加油!”“王源牛逼!”“林加蒙还愣着干嘛快传球啊!”在球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秋天我们和二中打校级赛,王源打小前锋,王俊凯是控球后卫,我负责投三分,平均十个球丢八个。

那场比赛事关能不能晋级到市里,又恰逢高年级学长考试退队青黄不接的时候,所以我们几个新生打得尤其吃力。几场下来,比分一直呈胶着状态,尤其是在对方连续做了好几个小动作将王源绊倒裁判却视而不见后,场上的燃点积蓄到了最高。

王俊凯摔了篮球拎着对面的一号球衣问他是不是故意的,对方人高马大的当然不甘示弱,金字塔般的阴影压过来说是不是想打架。

观众席女生的尖叫伴随着场上裁判员的哨声乱作一团,王源本来一副劝架的架势,我明明听到他压低了声音跟王俊凯说算了,但在看到对方朝王俊凯挥过来的拳头的一刹那,跳的却比谁都高。而等我反应过来,血已经从自己额头上流下来了。

不知道被谁推的,更有可能是从候场席上冲过来的谭小川,我一头撞在了篮球架上。

新加入的,后加入的,那场比赛从篮球员间的肢体碰撞演变成了校级斗殴,等赶来维持秩序的老师保全全部出动,最开始引发这场斗争的主谋,早已经逃离现场了。

我们四个人脸上全都挂着彩,歪歪扭扭的挤在王俊凯摩托的后座上迎风歌唱,声音狼狈却响亮:“这是最后的爆发,理性已从火山口发出轰鸣……世界将从根本改变,我们一文不值,但要成为全才”。

笑声一路飘到河堤,从高处看,我们就像是风中的草。

教训自然是避免不了了,在校方眼皮子底下闹出那么大动静想不成为红人都难。

那三人的家长都来了,我谎称父母出差,自己一个人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听批评,看着那三位的父亲挥斥方遒间将事情摆平。

读书时候的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呢,零用钱,期末考试,隔壁班的女生,年轻的英语老师,A片,遥不可及的未来以及需要谨慎小心维系的友谊,尤其后者,只要我稍稍落后一步,就再也不能和他们一样齐平,毕竟除了擅长充当粘合剂,可以接受被无视,甘愿做什么都说yes的绿枝,成为默不作声的录像机,除此之外,我也太平庸。

正因为这份过于自知之明的羞耻心,我不想父亲也亲眼见证。

 

 

“酒带了吗?”父亲终于追上我的脚步。

“嗯。”冷风里,我把酒瓶拧开,倒了一盅给父亲。

“你爷爷生前最喜欢喝酒,不然也不能得肝硬化,你公司每年组织的体检都有参加吗?不知道会不会遗传。”父亲背对着我,把酒洒在墓碑前的草上,又斟了一盅,放到墓碑面前。

“放心吧,而且这又不是遗传病。”我弯腰把其他母亲准备的祭拜的食物放到酒杯旁,里面竟然还有一包旺旺雪饼。

“总是要注意的好。”

“嗯。”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沿袭至今的,其实一直是生而为人的残忍。

 

 

绿水这些年发展的很快,但再快也没有年轻人逃离这里的脚步快,中心街道冷冷清清,只有两旁的行道树满挂的灯笼和中国结才稍微烘托出一点节日的气氛。

我和父亲回到家,母亲已经和婷婷下好饺子了。

婷婷把我的大衣挂到衣架,回头说王源打过电话,连续打了两个过来,她就帮忙接了。

我一摸口袋,确实忘记带手机了。

“说今晚一起去河边放炮,”婷婷疑惑地问,“这边现在还可以放炮吗?”

“小地方查得不严。”我翻着未接来电,除了王源打的两个,在那之前王俊凯也打过,猜也是说的同一件事。

“不过这种天气谁要去河边啊……”我无奈地摇摇头。

“哎?我都答应人家了。”婷婷一脸无辜。

“就只是单纯的放炮听响,还不如等到元宵那天,我记得以前都有烟花表演,”我问母亲,“妈,去年还有吗?”

“那个是传统,每年都搞的。”母亲一边回答我,一边冲我使眼色,那意思是说,不要继续狡辩,今晚必须去河边。

好吧,我妥协,夹起一粒饺子送到婷婷碗里,“王源有说具体几点吗?”

“十点钟!”婷婷冲我挤挤眼,一副得逞的表情。

可事与愿违,前脚刚说好,结果下午的时候婷婷的生理期突然提前到了,面色苍白,出了一头冷汗,吃了药之后还是腹痛,即便这样,她心里却还惦念着晚上到聚会,拉着我的手嘱咐我把她那份炮仗一起放完。

我无语凝噎,问她是不是命里缺火药。

她却罕见认真,说希望我和朋友们玩得开心。

我一头雾水的回到卧室,一边换衣服,发现之前扣在桌子上的那两张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翻过来了,此刻正端端正正立在桌子上。

 

 

也不知道在准备过年的这几期间里王俊凯和王源有没有和好,我开车到河堤的时候他们三人都已经到了。

谭小川的后备箱开着,里面摆着一整箱未拆封的鞭炮。

“今晚必须把这些都放了啊!”他嚷着。

“你是打算把河堤炸了吗,”我走过去看了看,拎起一节,“你家什么时候开鞭炮厂了。”

“别赖我,王源买的。”谭小川耸耸肩。

“他……”

“我怎么了我。”突然冒出一张脸,吓了我一跳。

“我是想说……你怎么那么闲……”面对王源,我脑子飞快转动。

“研究室半个月前就开始放假,当然闲了,”王源跳到后车厢坐上去,双手环抱胸前一副很冷的样子,眯起眼细细打量我,“倒是你,林加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这么多年没联系,交了女朋友都不告诉一声。”

“告诉你们才更危险吧。”我不甘示弱反驳。

“我有做过那种缺德事儿么。”王源笑笑,眼睛却看着不远处,心不在焉地回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五米远外的王俊凯正背对着我们抽烟,猩红色的小点忽明忽暗的亮在空中,不一会儿,彻底暗了,他走过来,越过王源的肩膀从他身后掏出一罐啤酒递给我,“这么晚才来,先自罚三罐。”

我有一刻恍惚,不知道是大家都没有变,还是只有我变了,又或者其实大家都变了,只是我没有察觉。

 

 

 

篮球比赛斗殴事件结束后,我们四个一跃成为绿水红人,放到现在的网络上那也是点击率上万的级别,我也因为有幸沾那两人的光上了宣传栏的通报单,一时间也有不少女生跑来借我英语作业抄。

王源最肆无忌惮,刚出事就染了一头金毛回来,他本来皮肤就白,眼窝又深,满头的金色趁得他像个混血,回来路上侧目率百分百。但王俊凯对他那头金发很不满意,一脸你有没有搞错的表情,刚染完的当天便拖着他到洗手池冲洗,试图亡羊补牢,一边狠狠地搓着洗发水打出来的泡沫,一边问他脑子是不是坏掉。

漂浮在水面上的全是金色的泡沫,王源的眼睛也堆在泡沫里,他仰着头,很不情愿地问王俊凯,金色到底哪里不好看,明明小南(他当时的交往对象)就很喜欢,又叹气,花了那么多钱好浪费。王俊凯听了后揉得更狠了。

同样随着知名度的飙升,我们在音像店的A片租赁成功率也大大提升,顺应了那句老话,A片只会迟到,但从来不会缺席。

但我想是命中注定,我的性启蒙注定了坎坷曲折,正当我们四人做好万全准备挤在王源卧室严阵以待那激动人心的一刻时,电视屏幕里跳出来的却是两个赤裸的男人。

“靠!”谭小川打翻可乐发出一声怪叫。

“嗯……”我倒抽一口凉气,手忙脚乱拽着纸巾帮忙擦着地板上的水迹,一瞥眼看到坐在床脚另一边默不作声盯着屏幕出神的那两个人。

“还不赶紧关掉,”谭小川气急败坏地在一旁找遥控器,“晦气,碟都借错了还看什么看!”

“啊??”王源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手腕从王俊凯的手中抽出来,嬉皮笑脸的打着哈哈,“我以为都一样呢。”

“有区别吗?”王俊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然后气定神闲地走到屏幕前按了电视开关。

啪嗒。回荡在空气中的黏腻的喘息戛然而止。

 

但梁子已结不易解,高中剩下那两年不是我们在街道上围堵二中人,就是从二中人中的围堵中逃跑,导致那年的校运会很精彩,男子田径项目被我和王俊凯王源三人全包,至于谭小川嘛,仍然是看台上我们心目中永远的晴子,举着啦啦棒高喊LOVE。

就是这样,王俊凯王源两人的恋爱,不,是两人分别的恋爱史,在追逐打闹中从未间断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最离谱时王源一个月换了三位女朋友,同时的王俊凯和我一直暗恋的英语老师眉目传情。

有次我在车站遇到王源不知道第几任的女朋友(他倒是很大方的每次都要向我们几个郑重介绍),对方全身心沉浸在和旁边朋友的聊天中,我站在她们斜后方等公交,无意间听到围绕在王源身上的几个词,离不开“大方”、“天真”、“诚恳”,“总是像小孩子一样”。

“前几天我生理期,他还特意跑到食堂餐厅帮我冲红糖。”

“这就把你给感动了?他之前追的那些女生也都是像你一样好骗吧。”

“反正最坏的结局不就是分手,我早就准备好了,那交往的时候就好好享受嘛。”

女生语气很轻松,言语间表露出的狡黠不由让我多看了她几眼,心想这次王源说不定会是先被兜进去的那个。

结果不出一星期,王源便一身轻松的宣布恢复单身并扎入我和谭小川的单身小队,自告奋勇要为王俊凯的英文情书出谋划策。直到后来王俊凯把他压在身下暴打我才知道那情书里的内容是他直接抄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我后来又遇见那女生一次,不过这次是在理科楼的楼梯拐角,暗处里女生伏在朋友的肩膀上小声啜泣,说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陷进去的,说王源同自己讲对不起,“他连对不起都讲的那么认真……”

认真。我搬着四十五本化学作业从她们身边经过,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从他们身上迸发出来的那种对待感情炽热的、火烈的、纯粹的认真让我害怕。

直觉告诉我爱不应该是这样。

可我又无法证明他们究竟错在哪里,王源被不知道第几位女朋友骗光零用钱后蹭了我和谭小川半个月饭卡,而王俊凯更惨,师生恋未遂被曝光后直接被父母关了一星期禁闭。

周末我们三个人去看他,王源捡起地上的石子朝二楼阳台扔过去,里面毫无动静,在搬起更大的板砖前王俊凯终于出现在窗口,黑着脸破口大骂:妈的你是不是想让我再关一星期!

王源幸灾乐祸地笑他的狼狈,转瞬又放低了声音委委屈屈地跟他说攒了二百多的零花钱全都被前女友骗走了。

“二百块钱也好意思说。”

“还不是因为给你买生日礼物!”

“……活该。”

“有本事你下来说!”

“你先上来。”

“我告诉你爸上星期你又偷开他车!”

“也不知道当时坐旁边叫得比狗都欢的是谁。”

“……”

“……”

我默默走到谭小川身边和他一起蹲下来,谭小川从刚买的手机上抬起头,淡定地拍拍我的肩,跟我说,都说了不要跟过来凑热闹,你看这对狗男男是不是真的很无聊。

但最后王俊凯还是把自己的钱包扔下来了,谭小川拉着我凑过去看那棕色皮夹里到底有多少钱,却被王源先一步合上了,余光里我瞥到钱包夹层里的照片,是王俊凯和他的合照,背景似乎挂在卧室里的一整幅海贼王拼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上次去王俊凯家不记得他有挂。

王源大摇大摆地拿着钱包请我和谭小川吃刚开在绿水的肯德基,前脚付完钱,后脚便拿着鸡腿堡扬长而去,留下一句“那个人死皮赖脸地要我去给他送吃的真是麻烦精……”

类似的事不胜枚举,谭小川偶尔评价那两人是瞎折腾,凭着爱人够多便胡乱浪费,其实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我只是不清楚他们两个拿这些短暂的感情想要证明什么,是要证明爱还是不爱。

而我又能知道爱是什么吗?在英语老师那里失恋后年级也更换了新老师,近五十岁的地中海秃头讲课时喷出的口水养活了摆在第一排同学桌子上的绿色植被。顺便我也接受了低年级学妹的约会请求,周末帮她补习课业,一听可乐插两根吸管,后来期末考试她进步了十个名次后就把我甩了,理由说的是我太抠门。

无语,王源用这招泡妞的时候可从来没人说他抠。

 

 

 

那天的啤酒我当然没喝,毕竟车钥匙还在口袋。王源和谭小川倒是喝了不少,冻得硬邦邦的草地上零落地滚着踩瘪的易拉罐,鞭炮燃尽后的紫红色碎屑好像落在瓦砾上的鸟屎。

混着酒味,我们四个人一起看了一会儿手机上的春晚直播,说些不着调的话,在未来与回忆的边缘徘徊。最后一个小品出来的时候,谭小川已在旁边醉得不省人事,捧着我的脸要同我吻别。

我忍受着他的性骚然艰难地和王俊凯一起把他架到汽车后座,终于卸下他后,抹了把汗,说时候不早了,以后再聚吧。

“你和他还没和好?”关门时我多嘴问了一句,向身后瞥了一眼,王源正站在河边打水漂。

从开始到现在,虽然话没断过,但没一句是连接着他们两个的。

“你什么时候举行婚礼?”王俊凯光明正大避开了我的提问。

“谭小川不是也没有吗?”我的问题也很多。

“你不知道他是未婚先孕?他老爸固执得要死,非要等孩子生下来才肯答应他补办婚礼。”

怪不得我未曾收过什么婚礼请柬。

“可他那边我有提前认干爹做。”王俊凯挑眉。

“那以后我的孩子只能找王源了。”我硬扯上说不通的逻辑关系。

“呆到元宵节的话倒是可以看烟花,今年请了新的烟花师傅。”提到王源他又开始跳话题。

“我倒是没想到我和谭小川竟然先于你们两个结婚了。”

“初六或初八这两天你看看哪天有时间,我先订饭店好了。”

“你不管他?”周旋好几个赛点,我终于摊牌,跟这个人聊天真是费劲。

“要你管。”王俊凯突然露出了他少年时的样子,有些拿王源没办法的那样的困顿。

“我看起来和谭小川一样很闲吗。”终于反将一军。

“好了好了。”他胡乱的把我推到我自己的车前,然后皱了皱眉,走向了王源那边。

我拧开钥匙打开近光灯,看到河边的影子终于变成两道。

 

高中三年虽然我和王俊凯同一个班,但关系并没有比和其他两个人的更热切。他话不多,说出口的又很毒舌,我还算好的,顶多被他问林加蒙你整天背那么重书包其实里面藏的都是黄书吧,王源最惨,吃东西要被念“只吃肉会便秘”,追女朋友则会被评价“和那女生接吻踮起脚来的人是你吧”,甚至连分手他都要总结一句,“这个女生不适合你,你该找个奶妈。”

谭小川听了在一边插嘴,“你不就是他奶妈吗”,王俊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王源嬉皮笑脸地扑过去摸了胸口,顺势亲了他的脸颊一口,说,“小妞,要做我女朋友可得加油,你的胸也太平了。”

王俊凯被他抱着,又不说话了。

可是王源忘写暑假作业连夜和他一起补的是他,生病输液坐床边削苹果的也是他,问送女孩子什么礼物第一个提建议的还是他,不是奶妈又是什么。

可惜他平日在学校里走成熟稳重那一挂,女生们爱他自信果敢、英俊潇洒,我却觉得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用来伪装自己的迟疑与犹豫,和我模棱两可触探到的怯懦。

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得出这样的反面论断,只好统统归类为男人的第六感。

 

到家的时候刚好赶上电视里的倒计时,手机提醒音在“新年快乐”的尾字结束的那一秒爆炸般地接连响起,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婷婷扭回头和我说新年好,父母站在餐桌旁喊我快去洗手吃饺子,属于我的影子有许多,我快步急切地迎上前去。

 

 

 

我们家在绿水的亲戚很少,表叔的女儿已经在国外定居,听他那意思还有把他也接过去的打算,表姑显然就没那么走运,哥哥毕业后一直不务正业,上半年开始帮人卖假鞋,三个月卖出去两双,其中一双还是父亲看不过去帮我买的,我回家试过,鞋码大了半号。

即使拥有所谓的血缘连接,能说到一起的事情仍然乏善可陈,这时候的婷婷才真正成为饭桌上的主角,接受适度的越界的善意的过分的各种问题。而我躲在她的背后获得一丝喘息,又因为过意不去生硬地提醒,“婷婷,不然明天的饭局我们不要参加了”。

与其说是我善解人意,不如说是我欲假借婷婷的台阶赖在家里不出去,我有些羞愧地不去看她,想着以后再找机会补偿。

所以走亲访友这种活动还没到初三就已经有偃旗息鼓的架势。

初四初五附近的商场陆陆续续开了些,傍晚我和婷婷去超市买菜回来路过原来的高中,发现曾经的田径场旁扩建了一大片棒球场地。

“你们这边很时髦嘛。”婷婷松开我的手扒到铁丝网上看。

“我还真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我有些不确认,直到听到远处的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紧接着对面就传来“你好!能帮忙捡一下球吗!”的请求。

我低头一看,球果真滚到了我的脚下。

听说棒球是有好球带的。

投球手投入好球带被捕手接住,打击手三击不中便被接杀出局。

而若打击手前三球未被击出,投手连续四坏时,那打击手则可无条件保送一垒。

如果投捕的双方故意想靠累积的坏球达成双杀呢。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许多可以类比的事情。这种投坏球保送上垒的故意为之,让我感到异常熟悉,这些诡异的熟悉感慢慢沿袭至我全身,以至于在太阳还不曾坠落的薄暮时分,我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聚餐终究还是拖到了初八,我和谭小川分别身携家属,剩下那两位孤家寡人形影相伴。

我第一次见谭小川的老婆,短发,圆脸,因为怀孕的缘故有些浮肿,但看起来很干练,让我们叫她文莉,一问果然是做人资管理的,婷婷和她很投缘。

炖鱼火锅上来了,谭小川狗腿子一样先捞一碗,把骨头都给剃了才送到文莉面前,轻声细语让她小心一点不要卡到刺。

我也不甘落后的盛汤给婷婷说这家鱼汤最鲜。

王源在一边揶揄,“在单身汉面前臭秀恩爱的都该扔进锅里炖一炖”,话音刚落,他自己面前的碗里就多了块鱼身,王俊凯把飘在那上面的香菜挑出来,说怎么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坐他们正对面的婷婷听了直笑,说,“林加蒙平时也爱这么说我。”

我心想我说话哪有这么直白,明明都采用绥靖手段委婉表述为“这是你爱吃的菜要多吃一点”。

而想到这里,我一愣,再抬头,发现周遭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还在读书的时候吃东西哪有那么多讲究,以前绿水河允许钓鱼,周末常常是我们在窄口扔了张网进去便跑去网吧了,十多点钟的时候再回去收,岸边有借此只收加工费的小餐馆,一锅鱼汤出来,谁抢到鱼肉谁算赢。

我虽然各方面平庸发展,但也有出人意料的过人之处,小学我们家住海边,鱼鲜又便宜,几乎顿顿都要吃上两条,他们三个人还在掐头去尾挑刺那功夫,我一边把一整条鱼骨拼出来没问题。

每当这时候王源便会和谭小川同时喊我耍赖,锁住我的胳膊左右夹击抢我盘中鱼肉,而王俊凯则去不动声色的走去前台另点三份店家里卖的鱼饼端回来,一边说着“林加蒙你就吃你的鱼骨头去吧”一边勒住王源的脖子把他往怀里带,“你是狗吗跟谭小川那头猪抢什么?”

“干!”王源反呛,“凭什么这里面只有你是人!”

“那我的那份你不要吃。”王俊凯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要不是送你生日礼物这顿饭我……”

“好了好了,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不等他说完,王俊凯迅速把自己的那份塞进王源口中。

不知道王源究竟送了他什么以至于混到穷光蛋的地步。

而这句话,原来那时候就经常提起。

但我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同样的话,他们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任的女朋友说过,至少是在我亲临现场见证的场合。

那些彬彬有礼的,张弛有度的,又或是飞蛾扑火的,轰轰烈烈的,每一段缤纷错落的恋爱带给我们旁观者的比起艳羡,更多的是陌生,而这种陌生直至到我升入大学踏进更多圆形的社交链内才有所察觉,虽然那时我们四人天南海北各奔东西彼此间已经很少联系了。

可是那是我只有在他们两人身上看到的,在毫无保留的夹缝中生存着的对爱的隐忍。

原来是物伤其类。

 

 

高三毕业那年王俊凯和王源很平静的吵了我印象中的最后一次架,原因很简单,高考前南方的一所高校亲自给王源打了电话过来诚邀他去,王俊凯因为专业问题一早就打算去北方,谭小川从未变过他呆在本地以便继承他爸家业的想法,而我则留了级。

王源想要拒绝南方高校的邀请和王俊凯报一起,王俊凯态度很坚决,表情严肃地告诉他高考是大事,有机会不要浪费。

那天下暴雨,豆大的雨点泼在走廊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王源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烦。

王源。王俊凯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叫了声他的名字。

算了,你当我没说。丢下这句话,王源头也不回地进了他自己班。

我那时候刚从班主任办公室里请完假出来,马上要去医院照顾我爸,之所以能把他们的对话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本来想告诉他们我打算休半年学。

父亲那年糖尿病病变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我不能把烂摊子都丢给我妈管。

只是以前觉得我和他们一样是就算被风吹倒还会再站起来的草,到最后才发现只要风够大,草就会被拔了根。

 

 

 

弥漫在饭桌上的古怪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大家心有灵犀的一同开了其他话题。

婷婷和文莉讨论育婴细节,谭小川开了直播看球赛,王俊凯走去窗边接电话,王源似笑非笑地冲我眨眼。

“为什么突然又和好了。”我问

“唔。因为要过节嘛。” 王源笑着说。

“林加蒙,我其实很想做你小孩的干爹。”他又道。

“干嘛,想借我家小孩帮你延续香火啊。”我有些恶毒地说,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不然呢。”他倒没放心里去,大方承认。

算了,他跟王俊凯沆瀣一气,都是一副德性。

大家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不过是为了开心。

 

吃完饭后我们一起去了溜冰场,在柜台小妹不得不延迟下班的愤恨的目光中付了四双溜冰鞋的钱,谭小川则要陪老婆,捧着关东煮在长凳上恩爱。

啊,晴子结婚了。这样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冒出。

那天晚上的月亮尤其明亮,唯有冷风在与树梢纠缠,银白的月光洒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好像我在北方看到的积了雪的湖面。

扩音器里播放着溜冰圆舞曲,我拉着婷婷的手颤颤巍巍地在地上走,不远处的那两人却好像踏浪于海面上的飞燕,不知不觉,手牵到了一起去。

我看到谭小川见怪不怪的朝这边看了一眼,婷婷的指甲在我手心里挠了一下。

和我在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路过溜冰场看到王源拉着他女朋友的样子不同,此刻王源看向王俊凯的眼睛里有我未曾见过的笃定,像终于握住了某种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借光身临其境,脑海中突然想到一句“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意中人”。

 

 

 

绽放在十五的烟花我们终究没有看成,吃完那顿饭后的第二天婷婷接到家里的电话,挂上手机后,她告诉我奶奶去世了。

我和她匆匆收拾了行李订最早班的返程机票,没有告诉父母原因,只说是公司的事,休假必须提前结束了。

去机场的路上换成父亲开车送我们,母亲坐副驾驶座,后座堆满了后备箱放不下的土特产,因此我紧挨着婷婷的同时必须微微侧身。

婷婷脸上的悲伤肃穆却浅淡,上车前她便同我说过她们家是大家族,孩子都流散在外,奶奶光是孙子就看不过来,更不用说孙女了,要我不用费脑筋安慰她。我苦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刻她掏出手机,把前天晚上在滑冰场拍的合照调出来,指着并排站在一起的我们四个人说,我突然想起来,你看,和立在你桌子上的那张照片是不是一模一样。

母亲回过头,问什么照片。

“就是放在林加蒙卧室里和他那几位朋友一起拍的合照,前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也偷偷拍了不少。”婷婷笑着说。

“啊,是小加的那几位朋友啊,他们都不错的,”母亲的面容舒展着,像在回忆什么高兴的事,“小加高考那年你伯父动心脏手术,他休了半年学帮我,落下那几个朋友一大截……”

“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要制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母亲却对我的暗示置若罔闻,继续说道,“我看小加也是这几年才开窍,他小时候木得很,嘴上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不好受,我那段时间呆在医院顾不上他,多亏他那几个朋友,放了学就来找他,给他带卷子点外卖,叫去他们家里睡,几个人马上就要高考了,还在惦记小加下学期的复读怎么安排……”

父亲生病的那整段时间我过得好像行尸走肉,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父亲丢下我们怎么办。这些事母亲之前从来没有提起,我强行失去记忆。

少时的我敏感自卑,自以为是的将自己摆在观察者的位置,以为不管怎样做朋友,我路过的不过是他们的花园,时至今日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早已经把我请去了他们的客厅。

 

 

此时车子咯噔咯噔的过了减速带驶入高速公路,我看着婷婷手上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和屏幕里映出的我相互对视,望进了许多年前的冬天。

在关于冬天的照片里,我们四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滑雪场的中央,排火车一样,王源叉腰站最前,后面的王俊凯、我和谭小川依次握着前一个人的腰,露出大张的笑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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